2020诺贝尔文学奖露易丝•格丽克诗歌(十九首)
露易丝·格丽克(Louise Glück,1943年出生),美国诗人,生于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,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《头生子》,至今著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,遍获各种诗歌奖项,包括普利策奖、国家图书奖、全国书评界奖、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·斯蒂文斯奖、波林根奖等。
格丽克的诗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,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,后来的作品则通过人神对质,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,导向人的存在根本问题,爱、死亡、生命、毁灭。自《阿勒山》开始,她的每部诗集都是精巧的织体,可作为一首长诗或一部组诗。从《阿勒山》和《野鸢尾》开始,格丽克成了“必读的诗人”。
01 爱之诗
总有些东西要由痛苦制作而成。
你妈妈织毛线。
她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。
它们曾作为圣诞节礼物,它们曾让你暖和
当她一次次结婚,一直带着你
在她身边。这是怎么成的,
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颗寡居的心
仿佛死者还能回来。
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,
害怕血,你的女人们
像一面又一面砖墙。
02 阳 台
那是像今夜的一夜,在夏末。
我们租了,我记得,一个带阳台的房间。
国王恳求王后的宽恕。
他并不是
表里不一;他已尽力
正好做到诚实;难道还有别的方式
诚实地面对自己吗?
王后
掩着脸,某种程度上
她由阴影支撑着。她哭泣
为她的过去;当一个人生命中有了秘密,
这个人的眼泪永远无法解释。
但国王仍然乐意承担
王后的悲痛:他的
宽大的心胸,
在痛苦中如在欢乐中。
你可知道
宽恕意味着什么?它意味着
这世界已经有罪,这世界
必须被宽恕——
去纽约,去马戏团。
他驮着我
在他肩上,在寒风里:
白色的碎纸片
在铁路枕木上飞舞。
爸爸喜欢
这样站着,驮着我
所以他看不见我。
我还记得
直直地盯着前面
盯着爸爸看到的世界;
我在学习
吸收它的空虚,
大片的雪花
绕着我们飞旋,并不落下。
09 冬天结束
10 画像
身体啊,想到我们不会再同行多久,我才
开始感到我对你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柔情,很生涩、
陌生,
犹如我所能记得的年轻时的爱情——
那时的爱常常犯傻,傻在爱的目标,
而不是爱的选择、爱的浓烈。
有很多事要在事先要求,有很多事无法预先承
诺——
我的灵魂一直那么惶恐、狂暴:
原谅它的野蛮吧。
仿佛我的手便是灵魂,小心地抚过你,
不愿有一丝冒犯
而是要热切地终于将表达化实:
我不舍的不会是大地,
我不舍的将是你。
又是冬天吗,又冷了吗,
弗兰克不是刚刚在冰上摔跤了吗,
他不是伤愈了吗,春天的种子不是播下了吗
夜不是结束了吗,
融化的冰
不是溢出了小水沟吗
我的身体
不是得救了吗,它不是安全了吗
那伤痕不是形成了吗,无形的
在伤口之上
恐惧和寒冷,
它们不是刚刚结束吗,后园
不是耙过又栽种了吗——
我记起大地的模样,红色,粘稠,
绷直成行,种子不是播下了吗,
葡萄藤不是爬上南墙了吗
我听不到你的声音
因为风在吼叫,在裸地上空呼啸着
我不再关心
它发出什么声音
什么时候我被迫安静,什么时候
描述那声音开始显得毫无意义
它听起来像什么并不能改变它是什么——
夜不是结束了吗,大地
当它被播种,不是安全了吗
我们不是播下种子了吗,
对于大地,我们不是必需的吗,
葡萄,它们收获了吗?
14.
一个又一个夏天结束了,
安慰,在暴力之后:
如今要待我好
对我并没有益处;
暴力已经改变了我。
黎明。小山闪耀着
赭色和火,甚至田地闪耀着。
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;太阳,那可能是
八月的太阳,正在归还
曾被带走的一切——
你听到这个声音了吗?这是我心灵的声音;
如今你不能触摸我的身体。
它已经改变过一次,它已经僵硬,
不要请求它再次回应。
像夏日的一日。
出奇地安静。枫树长长的树荫
在砾石小路上近乎紫色。
而夜晚,温暖。像夏夜的一夜。
这对我并没有益处;暴力已经改变了我。
我的身体已变冷,像清理一空的田地;
此刻只有我的心智,谨慎而机警,
感觉到它正被检验。
又一次,太阳升起,像往常在夏天升起一样;
慷慨,安慰,在暴力之后。
安慰,在树叶改变之后,在田地
收割、翻耕之后。
告诉我这是未来,
我不会相信你的话。
告诉我我还活着,
我不会相信你的话。
15.
雪已落下。我回忆起
一扇敞开的窗子里传出的音乐。
“快来啊”,世界喊道。
这不是说
它就讲了这样的句子
而是我这样体察到了美。
太阳初升。一层水汽
在每样有生命的事物上。一洼洼冷光
在沟槽处积聚成形。
我站立
在那门口,
如今看起来多么荒谬。
别人在艺术中发现的,
我在自然中发现。别人
在人类之爱中发现的,我在自然中发现。
非常简单。但那儿没有声音。
冬天结束。解冻的泥土里,
几簇绿色显露出来。
“快来啊”,世界喊道。那时我穿着羊毛外套
站在某个明亮的入口处——
如今我终于能说
“很久以前”;这给了我相当大的快乐。美
这位诊师,这位导师——
死亡也不能伤害我
像你已经伤害我这么深,
我心爱的生活。[1]
16.
光已经改变;
此刻,中央C音变得黯淡。
而早晨的歌曲已经反复排练。
这是秋天的光,不是春天的光。
秋天的光:“你将难以幸免。”
歌曲已经改变;那无法言说的
已经进入他们中间。
这是秋天的光,不是那正说着
“我要再生”的光。
不是春天的曙光:“我曾奋斗,我曾忍受,我曾被接生。”
这是现在,无用之物的寓言。
那么多事物已经改变。而仍然,你是幸运的:
理想像发热一般在你身上燃烧。
或者不像发热,像另一颗心脏。
歌曲已经改变,但实际上它们仍然相当美丽。
它们被集中在一个更小的空间、心灵的空间。
它们变暗,此刻,带着悲哀和苦闷。
而仍然,音符反复出现。奇特地盘旋
期待着寂静。
耳朵渐渐习惯了它们。
眼睛渐渐习惯了消逝。
“你将难以幸免,你所爱的也无法幸免。”
风儿来了又去,拆散心灵;
它在苏醒里留下一种奇怪的清晰。
你是怎样地被恩典,仍然激情地
执着于你之所爱;
希望的代价并没有将你摧毁。
“庄严的,感伤的”:
这是秋天的光;它已经转到我们身上。
确实,这是一种恩典:接近尾声
但仍然相信某种事物。
17.
世界上没有足够的美,这是真的。
我没有能力将它修复,这也是真的。
到处都没有坦诚,而我在这里也许有些作用。
我
正在工作,虽然我沉默。
这乏味的
世界的痛苦
把我们各自束缚在一边,一条小径树木成行;我们
在这儿是同伴,但不说话,
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;树林后面,
是私人住宅的铁门,
紧闭的房间
莫名地被废弃,荒凉,
仿佛,艺术家的职责
是创造希望,但拿什么创造?拿什么?
词语自身
虚假,一种反驳感知的
装置——在十字路口,
季节的装饰灯。
那时我还年轻。乘地铁,
带着我的小书
似乎能护卫自己,防御
这同一个世界:
“你并不孤独”,
诗歌说,在黑暗的隧道里。
18.
白天的光亮变成了
黑夜的光亮;
火变成了镜子。
我的朋友大地凄苦不堪;我想
阳光已经让她失败。
凄苦还是厌倦,这很难说。
在她自己与太阳之间,
某种东西已经结束。
现在,她渴望单独留下;
我想我们必须放弃
向她寻求证词。
在田地上空,
在农家屋顶上空,
那光芒,它曾让所有生命成为可能,
如今成了寒冷的群星。
静静躺下观察:
它们无所给予,无所索取。
从大地
凄苦耻辱、寒冷荒凉的内部
我的朋友月亮升起:
她今夜美丽,但她什么时候不美丽?
19 漂泊者珀尔塞福涅[2]
在第一个版本里,珀尔塞福涅
被从母亲身边抢走
于是这位大地的女神
就惩罚大地——这种情形
与我们知道的人类行为相一致,
人类获得深度的满足
在进行伤害之时,尤其是
无意识的伤害:
我们可以称之为
消极创造。
珀尔塞福涅在冥界
最初的逗留,至今还在
被学者们刨问--他们争论
这位处女的感受:
她被强奸时是否配合,
或者,她是否被麻醉、逼迫,违逆了她的意志,
就像如今频频发生在现代女孩身上的那样。
众所周知,心爱的人返回
并不能挽回
她的损失:珀尔塞福涅
返回家里
带着红色果汁的污点,像
霍桑作品中的一个角色——
我无法确定我是否会
保留这个词:大地
是珀尔塞福涅的“家”吗?她是安居在家吗,令人信服地,
在神的床上吗?她是
无处为家吗?她是
生来就是一个漂泊者吗,或者说
她作为自己母亲的复制品
而存在,没那么容易
被因果律的概念致残?
你有权
一个也不喜欢,你知道。这些角色
并不是人。
他们是一种困局或冲突的方方面面。
正如灵魂被一分为三,
自我,超我,本我。同理
世界有三个层次,
一种示意图将天堂
与大地、地狱分开。
你必须问你自己:
哪儿正在下雪?
亵渎的白色
健忘的白色——
大地上正在下雪;寒风说
珀尔塞福涅正在地狱里过性生活。
不像我们其他人,她并不知道
冬天什么样,她只知道
冬天是因她而产生。
她正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。
她的心里想些什么?
她害怕吗?有什么东西
抹去了心智
这个概念吗?
她确实知道大地
由母亲们掌控,这些
确定无疑。她还知道
她已经不再属于
人们所说的女孩。至于
软禁,她相信
她早已是一个囚犯,自从她生为女儿。
为她预备的可怕的团聚
将耗去她余下的生命。
当补偿的热情
漫长而且强烈,你就不再选择
自己活着的方式。你并没有活着;
也不允许你死去。
你漂泊在大地与死亡之间
而两者看起来,最终,
令人惊异地相同。学者们告诉我们
当围绕你而争夺的各种力
足以将你杀死
知道你想要什么并没有意义。
健忘的白色,
安全的白色——
他们说
人类的灵魂中有一道裂缝
并不是为了完全属于生命
而构造。大地
要求我们否认这道裂缝,一种威胁
被伪装成蛛丝马迹——
就如我们已看到的
在珀尔塞福涅的故事里;
而这个故事应该被读作
母亲与情人之间的一场争执——
女儿只是内容。
当死神突然出现时,她还从没有看到过
不长雏菊的草地。
突然间她就再也不能
以她的少女之歌
来颂扬她母亲的
美丽与丰饶。
裂缝的所在,就是中断。
大地之歌,
神话想像的永生之歌。
我的灵魂
与那渴望归属大地的旋律
一起破碎——
你该怎么做,
如果是你在野地里与那个神相遇?